发布时间:2025-07-18 10:17:35 来源:三公子游戏网
19
“稍等。”一个沉稳低缓的声音蓦地响起。
众人皆是一怔,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。
只见顾砚舟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,身形修长挺拔,身后只跟着那名唤作青锋的冷峻护卫。
他缓步走近,脚步在煤渣铺就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目光先是掠过我身前的煤篓,随后落在那位监工身上。
“她的份额,已经完成了。”顾砚舟语调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。
那监工显然认得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,顿时吓得脊背一颤,连忙点头哈腰:“是是是!顾大人说得对!肯定够了!沈知微,你合格了!去领饭吧!”
我怔住,缓缓抬头,与顾砚舟投来的视线猝然相撞。
他的眼神幽深,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晦暗不明。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,那份目光中没有一丝温情,只有冷漠与疏离。
那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吗?
用他身为首辅的权势,对我这个罪奴施以片刻的“恩典”?
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,比鞭子抽在背上更让我感到羞辱!
“我不需要!”我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,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,“该是多少就是多少!我沈知微受得住!”
话音未落,我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监工,一手拉着尚且懵懂的母亲,头也不回地冲向饭堂方向。抓起属于我的两个坚硬如石的窝头后,我立刻拽着母亲,像逃离瘟疫一般,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夜色中。
身后,仿佛传来一声极轻、极沉重的叹息。
被凛冽寒风卷走,散入苍茫天地之间。
顾砚舟的“巡视”似乎也接近尾声。
管事们开始紧张有序地收拾准备。
煤场里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了几分。
这天午后,我正用力撬一块嵌得很深的大煤块。煤灰随风飘扬,迷了眼睛,我下意识抬手,用早已沾满污渍的袖子擦拭眼角。
“嘶——”动作牵动了背上尚未痊愈的鞭痕,剧烈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姐姐……疼……”母亲蹲坐在我身旁,仰着稚嫩的小脸,眼中写满了担忧。
“娘,没事。”我强忍着不适,对她挤出一抹笑容,继续挥动铁镐。
就在这时,一道阴影悄然落在我们头顶。
我动作一顿,心头骤紧,本能地绷直了脊背。
“沈知微。”这次开口的是那个一贯冷淡的声音——顾砚舟的护卫青锋。
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,依旧低头盯着地面,指节死死攥住铁镐的木柄,几乎泛白。
“大人请你过去一趟。”青锋语气平淡,公事公办,不带任何情绪。
请?
这个词出现在我这样一个罪奴身上,简直是一种讽刺。
“没空。”我冷冷吐出两字,紧接着将铁镐重重砸向煤块,发出一声闷响,仿佛是在宣泄压抑已久的怒火。
青锋沉默片刻,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。他向前一步,声音略微压低,竟透出一丝罕见的劝慰之意。
“沈……沈娘子,大人他确实另有苦衷。有些事情,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样。你至少,该听他说一句。”
苦衷?
不是我看到的那样?
我猛然抬起头,脸上布满煤灰,唯有双眼明亮如星火,其中燃烧着滔天的恨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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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苦衷?” 我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震颤,语气中满是讽刺,“青锋护卫,你告诉我,什么样的难言之隐,能让他亲手将自己的岳父送上断头台?什么样的苦衷,能让他冷眼旁观自己小舅子在边关被秘密处决?什么样的苦衷,能让他将结发妻子和丈母娘打入这人间炼狱,忍受无尽的羞辱与折磨,看着亲妹妹沉入泥潭、亲侄儿病死在怀中?!”
我一口气说完,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毒刺,直击人心!
“沈家的血,已经流得够多了!三条人命!不,是四条!知蕴也是他害死的!连尸骨都无法安葬!” 我的声音哽咽了,巨大的悲痛几乎将我吞噬,“现在,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‘苦衷’,就想抹去这一切?!青锋,你告诉我,世间哪有这种道理?!”
青锋被我质问得无言以对,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动摇的神色,眼神复杂地望着我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“回去告诉你家大人,” 我深吸一口气,压抑住心头翻涌的悲伤,目光如刀般冰冷,“我沈知微与他此生此世,恩断义绝,再无相见之日!让你家主子滚!滚出黑水城!滚回他的金銮宝殿去!别在这儿脏了我的眼睛!”
话音落下,我不再看他一眼,牵着被吓到的母亲,转身离去。脚步虽有些踉跄,却异常坚定。
身后,一片死寂。
只有寒风穿过煤堆时发出的呜咽声。
顾砚舟终于走了。
在一个天色灰暗的清晨。
几匹骏马踏着尚未融化的残雪,缓缓驶离黑水城,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。
煤场很快恢复了往日的“秩序”。监工的鞭子重新变得狠厉,管事的脸也再度拉得老长。
仿佛那几天短暂的“温情”,只是虚幻的一场梦。
但我知道,那不是梦。
顾砚舟真的来过。
他亲眼看到了我如蝼蚁般的处境。
他试图靠近,试图解释,试图给予一点所谓的“关怀”。
然后,带着他那可笑的“苦衷”与所谓的悔意,离开了。
也好。
他走了,黑水城才是我真正的归属。
没有他虚伪怜悯的目光,我反而可以毫无保留地恨下去。
日子重新回归麻木的劳役之中。
只是,顾砚舟的离开,并未带走所有的余波。
那个每日给我们送饭的老伙夫,总是板着脸,如今在分发窝头时,偶尔会“不小心”多塞给我一个。
发放御寒的旧棉絮时(虽然依旧薄如蝉翼),我拿到的那一块,似乎比别人稍厚一些。
甚至有一次,我咳得几乎站不起来,监工高高扬起的鞭子,最后竟没有落下,只是不耐烦地吼了一句:“滚一边歇会儿去!别死在这儿晦气!”
这些细微的变化,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。在这座黑水城里,谁又不是自顾不暇?
但我心里明白。
这一定是顾砚舟临行前的安排。
用他身为首辅的权势,对他曾经伤害至深的妻子,施舍一点点微不足道的“照顾”。
这算什么?
迟到的歉疚?虚假的补偿?
还是……想安抚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良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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呵。
顾砚舟,你以为这般安排,就能抹去沈家那滔天的血债吗?
就能让我遗忘父亲临死前那双未阖的眼睛?遗忘大哥头颅分离时的惨状?遗忘知蕴被抛入泥潭时那绝望的目光?遗忘允儿在我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那一刻吗?!
做梦!
每当察觉到这份“特殊关照”,我心中的怨恨便愈发炽热!
我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“恩赐”,为了生存,也为了让母亲多咽下一口饭食。可我心底的仇恨,不仅未曾减少半分,反而如同添了干柴的烈火,燃烧得愈发猛烈!
顾砚舟,你等着!
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劳役中悄然滑过。
黑水城的春光短暂得令人心酸,转眼之间,酷暑便裹挟着灼人的热浪与漫天黄沙席卷而来。
煤场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蒸笼。
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,黑色的煤堆吸饱了阳光的热度,烫得足以将鸡蛋烙熟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尘与汗水交织的酸腐气息。
挖煤成了一种近乎刑罚的折磨。
汗水如溪流般从额头淌下,浸透了破旧的囚衣,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,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霜。裸露的皮肤晒成了焦黑,表层开始剥落,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滚烫的灰烬,肺腑仿佛被火焰舔舐般疼痛。
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。
酷热似乎加剧了她的神志混乱。她常常不分昼夜地胡言乱语,有时会突然惊恐地尖叫,有时又对着煤堆喃喃呼唤“砚舟”。她的身子也日益消瘦,仿佛只剩下一具嶙峋的骨架。
我不得不腾出大量精力来照料她。
每天完成规定的采煤量变得异常艰难。监工的鞭子也因此更加频繁地落下。
这一天午后,母亲又一次犯病。
她猛地甩开我的手,惊恐地指着远处一个正在推车卸煤的工人,尖声喊叫:“坏人!坏人要抢走允儿!微儿快逃!快逃啊!” 她一边喊着,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,朝煤堆深处狂奔而去。
“娘!别跑!回来!” 我惊得魂飞魄散,扔下铁镐就追了过去。
煤场里到处堆积着高耸的煤山和深不见底的坑洞。母亲神志不清,脚步踉跄,几次险些跌倒。
“拦住她!别让那疯婆子乱窜!” 监工怒吼着。
几个附近的囚犯下意识地上前阻拦,但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,在极度恐慌中竟挣脱了束缚。
眼看她就要冲向一个刚挖掘不久、陡峭的煤坑边缘!
那个坑足足有两三人深,坑底满是锋利的煤渣!
“娘——!” 我肝胆俱裂,拼尽全力冲过去!
就在母亲一脚踏空之际,我猛地抓住她破烂的衣袖!
“嘶啦——!”
衣袖瞬间撕裂!
巨大的惯性带着我和母亲一同朝着深坑坠落!
天旋地转!
耳边回荡着母亲的尖叫与我自己的嘶喊!
完了!
我本能地紧紧抱住母亲,用身体护住她的头部,准备迎接落地时的剧痛与煤块的穿刺。
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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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坠落的刹那,我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勾了一下,整个人顿时失去了重心。没有笔直地跌落,而是斜着摔了下去。
“砰!”
“噗!”
两声沉闷的响动。
我重重地砸在坑底松软的煤渣堆上,虽然摔得头晕目眩,骨骼像是要散架一般,胸口更是传来一阵剧痛,但好在并没有受什么致命伤。
怀中的母亲被我紧紧护住,她只是受到了惊吓,瑟缩在我怀里微微发抖。
发生了什么?
我心神未定地抬起头望去。
坑边,一个身影正艰难地站稳身形。
是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老犯人——老李头!他腿脚不便,是个跛子。
刚才他似乎试图拉住我,却被我下坠的力量带得差点一同跌入坑中,脚下不稳,摔倒在地,一条腿还别扭地卡在坑沿上。
是他,在关键时刻绊了我一下,改变了我们下落的方向?
“老李伯!”我脱口而出。
老李头龇牙咧齿地撑起身子,那条原本就不方便的瘸腿显然又扭到了,他一手扶着坑壁,疼得倒吸冷气,却朝我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。
监工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,看到我们灰头土脸地从坑底爬出来,虽狼狈不堪却并无大碍,再看看摔得不轻的老李头,顿时火冒三丈,破口大骂:“一群废物!寻死也不挑个好时辰!统统给老子滚上来!扣三天口粮!”
我和老李头费力地先把吓得失魂的母亲托了上去,然后才一瘸一拐地爬上深坑。
监工毫不留情地挥舞着鞭子抽打我们,尤其是老李头,因为他“多管闲事”。
“啪!啪!”
“老东西!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?敢耽误工程进度!”
老李头咬紧牙关,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鞭打,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些。
我望着他那条明显再次受伤的瘸腿,还有那张布满皱纹、在痛苦中依旧平静的脸,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。
“官爷!是我的错!跟李伯没关系!您罚我吧!”我挡在老李头前面喊道。
监工狠狠瞪了我一眼,又抽了我一鞭子,这才嘟囔着骂骂咧咧地走开:“晦气!赶紧干活去!”
我搀扶着老李头走到煤堆旁坐下。
“李伯,您……您的腿……”
老李头摆了摆手,从怀里摸出一小截黑乎乎、形状像树根的东西,放进嘴里慢慢咀嚼,含糊地说:“老毛病……没事的……咳咳……”他咳嗽了几声,浑浊的眼睛望向我,眼神里透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,“丫头……你心地太好……可在这地方……不是你能顾及所有人的……先照顾好你自己和你娘吧……”
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我身后仍神情恍惚、目光呆滞的母亲。
我的心猛地一震。
吴婶说过的话,老李伯此刻的话语,以及这几个月来母亲日渐萎靡的状态,如同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发酵在我的胸口。
我真的能护得住吗?
在这座吞噬人性的黑水城,作为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罪奴,我真的有能力保护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吗?
今天侥幸捡回了一条命,那下一次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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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望,仿佛冰冷的潮水,又一次将我彻底吞没。
母亲在受了惊吓之后,当夜便发起高烧。
土屋内闷热难耐,她全身滚烫,意识模糊,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着,一会儿喊着父亲的名字,一会儿又唤起大哥,接着又惊恐地喊出“砚舟救我”。
我守在她床边,用冷水浸湿的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额头与手脚,焦急万分。
没有药。
在这偏远的黑水城,一场高烧,就足以夺走一个体弱老人的性命。
“水……微儿……给我点水……”母亲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。
我连忙拿起破碗,想要去外面弄些水来。可屋里的水罐早已空空如也。
我只能端着碗,在漆黑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院子角落那口公用的水缸,那水浑浊不堪,却也只得取用。
刚走到水缸边,便听见墙角阴影里传来刻意压低的对话。
“……那老疯婆子……我看撑不过今晚了……”
“死了也好……省得拖累她女儿……那沈家的丫头……啧,真是可惜了……”
“是啊……听说她以前还是首辅夫人呢…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……也是命啊……”
“命?我看是得罪了不该招惹的人……你没看见那位顾大人临走前还特意……”
“嘘!小声点!别乱说!……不过,那老太婆要是真没了……对那丫头……说不定反倒轻松了……”
是吴婶和另一个妇人的声音。
她们的话,如同冰冷的利锥,狠狠刺进我的耳膜。
轻松?
母亲死了,我就轻松了?
不!
我猛地攥紧手中的破碗,粗糙的碗沿硌得掌心生疼。
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!
是我和沈家最后的牵绊!
是我活下去……除了仇恨之外……唯一的牵挂!
我宁愿与她一同葬身在这黑水城!也不愿成为那无根的浮萍!
我打了一碗浑浊的水,踉踉跄跄地跑回土屋。
“娘……水来了……”我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,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。
母亲迷迷糊糊地喝了两口,却剧烈咳嗽起来,水洒了一大半。
她的气息越来越弱,脸颊因高烧而泛红,眼神也逐渐涣散无光。
“你爹……骁儿……你们……来接我了吗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安详笑意。
“不!娘!你别睡!你看看我!我是微儿啊!”我惊恐地摇晃着她,泪水如泉涌般流出。
母亲艰难地睁开眼,浑浊的目光似乎终于聚焦了一瞬,落在我的脸上。
她抬起枯瘦的手,颤抖着,想要抚摸我的脸。
“微儿……娘的……好孩子……让你受苦了……”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“娘……撑不住了……要去找……找你爹……和你大哥了……”
“不!娘!你撑住!我去给你找药!一定能找到药!”我语无伦次,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我的心。
母亲的手缓缓无力地垂落,眼神再次涣散,嘴角却仍挂着那抹安详的笑。
“回家……砚舟……答应过……带我们……回家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最终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。
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注视过我的眼睛,缓缓地、缓缓地阖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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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弱的呼吸,悄然终止。
“娘——!!!”
我将母亲尚存温热、却已冰冷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,发出撕心裂肺、如孤狼般的悲鸣!
土屋中的人被惊醒,投来或冷漠或怜悯的眼神。
吴婶轻叹一声,缓步走来,轻轻拍了拍我颤抖的肩膀。
“丫头……节哀吧……你娘……也算是解脱了……”
解脱……
是啊。
在这如同炼狱般的人世间,死亡,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?
父亲解脱了。
大哥解脱了。
知蕴解脱了。
允儿解脱了。
大嫂解脱了。
如今,连娘也解脱了。
唯独我。
沈知微。
孤零零地苟活在这人间地狱。
我紧紧搂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躯体,心中涌起无边的孤寂与绝望,如同冰冷的浪潮,将我彻底吞没。
整个世界,陷入死一般的沉寂。
乱葬岗上,又多了一座新坟。
没有棺木,没有墓碑。
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,紧挨着允儿和大嫂的坟茔。
我跪在坟前,一滴泪也流不出来。
胸口仿佛被掏空,寒意刺骨,空荡得让人窒息。
所有的亲人,都已离我而去。
支撑我活下去的,只剩那深入骨髓、燃烧已久的仇恨。
顾砚舟。
你现在,可满意了?
沈家,如今只剩下我一人。
我会好好活着。
只为活着,看着你!
娘亲走后,我彻底成了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。
没有牵挂,没有软肋,只有满腔的仇恨支撑着这具空壳。
我变得更加沉默,更加拼命地劳作。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,疯狂地砸碎那黑色的煤块。
汗水、血水、煤灰混杂在一起,覆盖了我的全身,遮住了我的脸庞,只剩一双眼睛,闪烁着异样的光芒,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怒火。
监工似乎也有些忌惮我,抽在我身上的鞭子明显少了。
他们在背后叫我“疯婆子”、“活死人”。
我不在乎。
只要还能呼吸,只要还能举起铁镐,就足够了。
这一天,我照例在煤场最深处的一个新开掘的作业面奋力挥动铁镐。
这里的煤层格外坚硬,像是某种沉睡千年的岩石,顽固地阻挡着我的每一次敲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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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咬紧牙关,浑身力气都灌注在双臂之上,挥动铁镐狠狠砸了下去!
“铛——!”
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响起!
手掌与虎口被震得发麻,几乎握不住工具!
这分明是砸在了一种极其坚硬的物体上,甚至迸溅出一串火星!
我不由得愣了一下,连忙伸手拨开表面覆盖的煤块。
一块漆黑、粗糙不平、形状古怪的巨大金属块,深嵌在煤层之中!
铁矿?!
我的心猛地一跳,血液仿佛瞬间沸腾起来!
关于黑水城附近可能存在铁矿的传言一直存在,却从未有人证实过。如果眼前这块真的是铁矿……而且看样子品位还不低……
“发什么呆!干活磨蹭什么!”监工的吼声从不远处传来。
我下意识地用脚踢了些煤渣盖住那块金属,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低头继续挖掘旁边的煤层。
但我的内心,早已翻涌不止!
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,如同野草般,在我死寂的心底疯长蔓延!
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格外关注那一片区域。
趁着监工不注意,我偷偷清理掉更多煤块,露出那块金属更大的一部分。
它依旧黝黑、沉重,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。
毫无疑问,是铁矿!
而且储量似乎相当可观!
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,逐渐在我脑海中成形。
举报!
向谁举报?
黑水城的管事?他们只会将这份功劳据为己有,然后悄无声息地把我这个发现者除掉!
直接上报?
我不过是个罪奴,哪来的渠道?又有谁会相信我?
等等……
顾砚舟。
那个我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、却掌握着滔天权势的男人!
他曾“巡视”过这里,也认得我。虽然他虚伪又狠辣,但我隐约察觉到,他对我还存有一丝莫名的“愧疚”?更重要的是,以他的身份和野心,若是得知一座铁矿的存在,绝不会轻易放过!
也许……这就是我逃离这地狱般的矿场的唯一机会!
尽管再次面对他让我心中泛起一阵恶心,
但比起离开这里,比起重获自由的机会,这点不适算得了什么?
只要能逃出黑水城,只要能活下去,我就有机会!
有机会积蓄力量,有机会……复仇!
这个念头一旦生根,便再也无法遏制!
我小心翼翼地将铁矿痕迹重新掩盖好,开始耐心等待时机。
几天后,机会终于来了。
一队运送补给的车队即将启程,返回北疆某个重要的军事据点。
我把目光锁定在一个看起来面善、独自前往如厕的年轻车夫身上。
趁着他刚方便完,正在系裤腰带的时候,我像幽灵一般从煤堆后悄然现身。
“谁?!”车夫吓了一跳,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满脸煤灰、眼神凌厉的女囚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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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别怕。”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,颤抖着递出一块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、还算洁净的白布条——那是我从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尚算完整的贴身衣物上撕下来的。
布条上用烧焦的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:
“黑水城煤场东三区,有铁矿。速报顾砚舟。沈知微。”
字迹凌乱,却足以辨认清楚。
“把这个……交给顾砚舟顾大人……或者他身旁那个名叫青锋的护卫……”我死死盯着他,眼神中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,“告诉他……若想得铁矿……就亲自来黑水城……见我!”
车夫望着那布条,又望向我,脸上写满惊疑与不安:“你……你一个罪奴……怎会认识顾首辅?”
“照我说的做!”我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尖锐,“这条消息,我只告诉他!若你胆敢私藏不上报,或泄露给这里的管事……”我冷笑着,目光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煤堆,“我保证,你与你的家人,都活不到领赏的那一天!”
或许是那铁矿的诱惑实在太大,也或许是眼中的决绝与疯狂令他胆寒。车夫迟疑片刻,终究一把抓过布条,塞进衣襟中,低声说道:“我……我尽力送去!但我不敢保证……”
“你只管送到!”我打断他,迅速退入煤堆的阴影之中。
望着车夫匆匆离去的背影,我的心跳如擂鼓般震响。
赌了!
用这条命,换一个逃离地狱的契机!
顾砚舟,你会来吗?
为了这触手可及的功劳,为了你的仕途前程,你一定会来的,对吧?
等待的日子,焦灼而漫长。
我像个真正的疯子,日日除了拼命挖煤以掩盖痕迹,便是死死盯着煤场的入口。
每一次马蹄声响起,我的心都仿佛要跳出喉咙。
希望,失望,再希望,再失望……
管事们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,煤场的巡查频率明显增加,尤其在东面那片区域。但因我隐藏得当,加上煤场广阔,他们暂时仍未发现异常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。
就在我几乎绝望,以为那车夫根本没有送信,或者顾砚舟根本不屑一顾之时——
一个黄昏。
残阳如血,将整座黑水城染上一层悲壮的赤金色。
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,如同骤雨般,由远及近,打破了黄昏的沉寂!
不是几匹!
是十几匹!甚至更多!
尘土飞扬中,一队剽悍的骑士如旋风般冲到了煤场入口!
为首之人,身着玄衣,披着墨色大氅,身姿挺拔如松,正是去而复返的顾砚舟!
他勒住缰绳,目光如电,瞬间锁定了煤场深处,那个如煤渣般蜷缩的身影——我。
他来了!
他真的来了!
巨大的冲击令我僵在原地,一时竟忘了反应。
顾砚舟翻身下马,动作干脆利落,不似寻常文官。他无视了连滚带爬迎上来的管事们,大步流星,径直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!
他的步伐急促,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与迫切。墨色大氅在身后翻飞,卷起地上的煤灰。
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,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中翻涌的、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——震惊?狂喜?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后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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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几步便来到我面前。
高大的身形携着压迫感,将我笼罩在阴影之下。
松柏的浓香混杂着风尘的气息,迎面扑来。
陛钅啉醲埠浫旻鵈剉妵胰嘩甭銻玥钸
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,全身僵硬,满脸煤灰,唯有双眼紧紧盯着他,眼中满是戒备、怨恨,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。
顾砚舟停下了脚步。
他望着我。
细细地端详着我。
目光从我如枯草般打结的头发掠过,滑过我沾满煤灰且有裂痕的脸颊。扫过我破旧衣领下突出的锁骨,再落在我手上那深可见肉的冻疮与黑污之上,最终定格在我脚踝上的铁镣——那副沉重而磨损得皮开肉绽的镣铐。
他的目光,沉重如千钧。
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,嘴唇微动,仿佛想说什么,却终究只吐出一个低哑而颤抖的音节:
“微……”
那个熟悉的名字,曾让我心跳悸动的称呼,此刻自他口中溢出,却如一把滚烫的烙铁,狠狠烙在我的心头!
“铁矿在哪儿?”我猛然打断他,声音嘶哑尖锐,像砂石摩擦金属,带着冰冷的防备和公事公办的疏离。
顾砚舟所有未出口的话语,都被我这一句冷漠的质问堵了回去。
他眼中的痛苦瞬间凝滞,继而化作一片幽深的晦涩。
他深深地注视着我,那眼神复杂得令我心慌意乱。片刻后,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已然恢复了身为首辅应有的冷静与威严,只是语调依旧低沉沙哑:
“带路。”
庞大的矿脉很快被确认。
品位极高,储量惊人。
整个黑水城都沸腾了。
管理官员们激动得语无伦次,望向顾砚舟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讨好之意。
顾砚舟却异常镇定。他从容指挥,迅速调集更多士兵(或安保人员)与工匠,将该区域严密保护并封锁起来。
我像个局外人般站在角落,冷眼旁观这一切。
我知道,我的赌注押对了。
离开这里的希望,就在眼前。
待一切安排妥当,顾砚舟再次走到我面前。
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,夜幕悄然降临。煤场中点燃了火把,跳动的光影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,也映衬出我狼狈的身影。
“你……”他凝视着我,欲言又止,眼中似有万语千言,最后却只化作一句,“跟我走。”
不是请求,而是命令。
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。
我静静望着他,没有移动分毫。
“你的发现,立了大功。”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,语气尽量柔和地补充道,“我会为你请功,免除你的流放之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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免去流放?
自由?
这是我日夜渴求的!
然而此刻,他站在权力的巅峰,光芒万丈,而我依旧满身尘垢,脚上还戴着沉重的镣铐……这种强烈的反差令我心中涌起一阵讽刺与寒意。
“代价是什么?”我抬起头,直视着他幽深的眼眸,声音冷静而疏离,“顾首辅大人,不会无缘无故地施恩吧?”
顾砚舟眉头猛然一蹙,眼中掠过一抹受伤的痛意,还有一丝压抑的怒火?
“沈知微!”他的嗓音骤然冷了几分,“在你心中,我竟如此不堪?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我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,唇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,“顾大人是忘了沈家一门忠骨的血,还是忘了这黑水城中堆积如山的煤渣?”
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,刺入人心。
顾砚舟脸色骤然阴沉,下颌绷得紧紧的,手背青筋暴起,指节泛白。他死死盯着我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在压抑翻腾的情绪。
周围的管事与士兵皆屏息凝神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。唯有夜风掠过火把,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。
空气仿佛凝固,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。
许久之后,顾砚舟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再开口时,语气已然恢复平静,却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……妥协?
“没有代价。”他凝视着我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,“沈知微,跟我离开这里。这是命令。”
命令……
又是命令。
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,“我跟你走。”
只要能逃离这个炼狱,只要能挣得一丝自由。
暂时的低头,又算得了什么?
顾砚舟似乎松了口气,紧绷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许。
他转身对身旁的管事吩咐,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峻:“解开她的镣铐。”
管事连忙应声,慌乱地掏出钥匙。
当那副束缚我将近一年、磨破了脚踝、象征罪奴身份的沉重铁链,“哐当”一声落地,
一种奇异的轻松感瞬间传遍全身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但与此同时,脚踝处早已麻木的伤口,也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。
我不由得踉跄了一下。
一只骨节分明、温暖有力的手迅速扶住了我的手臂。
是顾砚舟。
我仿佛被毒蛇咬到般,猛地甩开他的手!
“别碰我!”我怒喝一声,声音尖锐刺耳。
顾砚舟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望着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抗拒,看着我自己强撑着站稳,眼神一点点沉下去,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。
他什么也没再说。
29
只是沉默着转过身,对身后的护卫低声吩咐:“青锋,去牵马。”
“遵命,大人。”
一匹温驯的母马被牵到了面前。
顾砚舟一跃而上,坐上了他那匹高大威武的黑马。
他骑在马上,目光从上往下打量着我,眼神中带着几分催促。
我看了一眼那匹母马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渍的囚服和早已磨破的双脚。
“请给我一匹单独的马。”我语气冷淡地开口。
顾砚舟皱了皱眉,似乎想说什么。
“我不喜欢与人同乘。”我抢先一步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。
顾砚舟凝视着我,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内心。片刻后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向青锋微微点头示意。
不一会儿,另一匹性情温和的枣红色骏马被牵了过来。
我谢绝了护卫伸来的手,忍着脚踝传来的剧痛,咬紧牙关,拼尽全力,艰难地爬上马背。
动作虽然笨拙,甚至有些狼狈不堪。
但我终究做到了。
顾砚舟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,神色复杂难明。
“出发。”他收回视线,轻轻一拉缰绳。
那匹黑马随即扬起前蹄,飞奔而出。
青锋和几名护卫立刻策马跟随,将我护在队伍中央。
马蹄踏起漫天尘土,遮天蔽日。
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。
暮色中的黑水城,如同一头潜伏在荒野上的巨兽,吞噬了沈家最后的一丝希望,也囚禁了我整整一年的光阴。
再见了。
这人间炼狱。
顾砚舟,我们的恩怨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我紧紧握住粗糙的缰绳,挺直了早已弯曲的脊梁,策马跟上前方的队伍。
夜风迎面吹来,夹杂着北疆特有的粗犷与自由的气息。
30
面色惨白,身形枯槁,颧骨高耸,双目深陷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,闪烁着冰冷而炽烈的怒火。
昔日那个肤若凝脂、眉眼如画的沈家嫡女,首辅大人的正妻,如今已被黑水城的煤尘与苦难侵蚀得形销骨立,再难辨当年风华。
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脚踝上那道深可见骨、已然化脓溃烂的伤口,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与冻疮,她们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“小姐……您……您受苦了……”春桃低声哽咽道,声音中满是心疼与不忍。
我缓缓闭上双眼,没有回应。
苦?
比起亲人离世的撕心裂肺,这点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?
换上柔软干净的棉衣,吃上冒着热气、口味正常的饭菜(虽然仍旧朴素),躺在温暖干燥的床榻之上……这一切仿佛梦境般虚幻。
但我清楚明白。
这并非梦醒。
这只是另一场交易的开端。
我献出铁矿,换来片刻的自由与喘息的机会。
而顾砚舟,他究竟想要什么?
是为了赎罪?为了弥补?还是另有图谋?
不管他怀揣何种目的,我都绝不会让他得逞!
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如同一个游魂,安静地栖居在这座小院之中。
顾砚舟似乎极为繁忙。
铁矿的发现震惊朝野,后续的开采、冶炼以及如何利用这些资源,都需要他这位首辅亲自督办。他常常早出晚归,甚至数日不见踪影。
他派遣大夫前来为我诊治。
大夫看到我身上的累累伤痕,尤其是脚踝处的严重感染和胸肺的旧疾(长期吸入煤灰与那次坠落留下的后患),连连摇头,随后开出了不少药方。
我默然接受治疗,按时服药。
身体在缓慢地恢复。
力气也在一点一点地回归。
但胸口那团被仇恨冻结的地方,却始终坚硬如铁,毫无松动。
顾砚舟偶尔会来探望。
有时是在黄昏,有时则是在深夜。
他从不事先通告,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,或坐在外屋的椅子上,隔着屏风,凝望着内室的方向。
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。
沉重而复杂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情绪。
他不说话。
我也不开口。
空气仿佛凝固,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。
他似乎想靠近一些。
但每当我察觉到他的意图,便立刻投以冰冷而充满敌意的眼神,将他逼退。
几次之后,他不再踏入内室,只是在外屋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。
有一次,我听见他发出一声极轻却极沉重的叹息。
那叹息中,透着深深的疲惫与——无力?
31
身心俱疲?
他顾砚舟权势滔天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害得我家破人亡,他凭什么感到疲惫?又凭什么显得无力?
虚伪至极!
我翻了个身,将头埋进被子里,试图隔绝那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那天下午,我正坐在窗边,望着外面光秃秃的枝桠出神——朔方城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缓。
碧荷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了进来。
“姑娘,该喝药了。”
我接过药碗,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。
正当我要饮下时,春桃也推门而入,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食盒。
“姑娘,这是……顾大人派人送来的。”春桃将食盒放在桌上,轻轻掀开盖子。
里面摆着几道做工细致的江南点心:晶莹剔透的水晶糕、软糯香甜的桂花糖藕,还有一小碟我曾经最爱吃的杏仁酥。
熟悉的香气弥漫开来,带着一丝甜蜜的诱惑。
这些味道,他曾记得清清楚楚。
如今却仿佛在提醒我那段虚假的温情脉脉?
一股无名怒火瞬间涌上心头!
“拿走!”我猛地将手中的药碗重重放在桌上!漆黑的药汁溅出,洒在桌面之上。
碧荷与春桃吓得一颤。
“把这些东西,全都给我扔出去!”我指着那食盒,语气冰冷刺骨,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,“从今往后,凡是顾砚舟送来的东西,都不准踏入我这屋子一步!”
两个丫鬟脸色发白,不敢违抗,连忙端起食盒,快步退了出去。
我坐在原地,胸口剧烈起伏,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滩散开的黑色药汁,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般苦涩难耐。
顾砚舟,你省省吧!
区区几块点心,就想抹去你欠下的血债?
做梦!
平静(或者说僵持)的日子,在某个深夜骤然打破。
我睡得并不安稳,梦中依旧是黑水城那冰冷的煤堆和母亲绝望的眼神。
突然,院子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与急促的脚步声!
“大人!”
“快!叫大夫!”
“小心别碰伤口!”
是青锋焦急的声音!
我猛然惊醒,坐起身来。
顾砚舟出事了?
这个念头刚闪过,我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!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与一种扭曲的快感所取代!
报应!
他也有今天!
我披上外衣,走到门前,将门拉开一条缝隙。
院子里火把通明,照得如同白昼。
几名护卫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人走进来。
32
是顾砚舟!
他面色苍白如纸,唇色毫无血气,双目紧闭,眉心紧蹙,神情痛苦。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被鲜血浸透,尤以左肩胛处最为触目惊心——一支断裂的箭羽深深嵌入其中,周围早已被暗红染透。
他竟伤得如此之重!
“究竟发生了什么?!”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,仿佛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般。
青锋猛地抬头,目光扫向门后站着的我,眼神复杂,带着未散的血丝与残存的杀意,声音沙哑地说道:“回京途中遭人伏击……对方是死士……大人为护铁矿图,身中冷箭……”
铁矿图?
我的心猛然一沉。
刺客的目标竟是铁矿图?
是谁?朝堂上的政敌?还是边关那些觊觎铁矿资源的势力?
不多时,大夫被匆忙请来,提着药箱急匆匆进了顾砚舟的房间。
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,脚步声、低声交谈声此起彼伏。
我站在门后,看着人来人往的身影,看着那一盆盆被端出来的、泛着血色的热水,听着屋内压抑而痛苦的闷哼声——显然是在拔箭时发出的。
心中五味杂陈,难以言表。
恨吗?当然恨!恨不得他立刻命丧黄泉!
可此刻看着他重伤濒危的模样,想象着他遇袭时拼死护住铁矿图的画面……心底却升起一丝极其微弱、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绪波动。
不!
沈知微,你冷静一点!
他保护铁矿图,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功名罢了!跟你有什么关系!
他死了才好!死了才能慰藉沈家那些枉死的冤魂!
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,强迫自己冷下心肠,转身将房门紧紧关闭。
眼不见为净。
然而到了后半夜,我还是被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惊醒。
那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咳,虚弱中透着几分挣扎,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。
是顾砚舟。
他还活着。
但显然伤势极重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漆黑的帐幔。
那咳嗽声如同魔音一般钻进耳中,搅得我心绪难安。
不知过了多久,咳嗽声似乎渐渐平息下来。
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,门外忽然传来碧荷压低嗓音的哀求,带着哭腔:
“姑娘……姑娘您睡了吗?求您……去看看大人吧……”
我装作没听见,依旧静静地躺着不动。
“大人……高烧不退,一直在说胡话……喂进去的药也吐了出来……大夫说……说若再这么烧下去……恐怕……”碧荷的声音颤抖着,满是绝望。
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!
恐怕是什么?
恐怕撑不过去了?
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脑海,带来的不是预料中的快意,而是一种莫名的空落感,夹杂着一丝慌乱和茫然。
33
不!绝不可能!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?!
他还没有承受过我所经历的痛苦!他还没有在沈家祖坟前跪地忏悔、磕头谢罪!
他不能死!
这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响在我的脑海中,瞬间压过了内心所有的怨恨!
我猛地掀开厚重的棉被,赤脚踩在地上,冰冷的木质地板让我的脚心一阵刺痛。
“开门!”我厉声喝道。
门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,接着是锁扣开启的声音。
推门而入的一刻,浓烈的血腥与药香扑鼻而来,令人作呕却又带着几分压抑的紧张。
顾砚舟静静地躺在床上,双眼紧闭,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嘴唇干裂得几乎渗出血丝,呼吸急促而滚烫。
果然,烧得很重。
碧荷和春桃站在床边,眼中含泪,正用浸湿的帕子不停地为他擦拭额头和颈侧,但似乎毫无作用。
大夫在一旁焦急地来回踱步:“这高热一直退不下去……伤口又深……若是引发肺痈(肺炎)……那就……”
“药呢?”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,仿佛是从别人口中说出。
“在……在这里!”春桃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,声音带着哭腔,“可是大人牙关紧咬,根本喂不进去!”
我走过去,从她手中接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。
走到床边,低头望着顾砚舟那张因高热而扭曲的脸。
一年前,他冷漠无情,亲手将我推向地狱深渊。
一年后,他重伤濒死,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我面前。
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我深吸一口气,在床沿缓缓坐下。
“把他扶起来。”我对碧荷说道。
碧荷立刻点头,与春桃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顾砚舟上半身扶起,让他靠在自己怀中。
我舀起一勺药,轻轻送到他干裂的唇边。
“顾砚舟,张嘴。”我的语气低沉而冷峻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。
他没有任何反应,牙齿依旧紧紧咬合。
“顾砚舟!”我提高了嗓音,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隐忍的焦躁,甚至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,“不想死就给我张嘴喝药!”
或许是那熟悉的冷漠语调刺激了他,又或许是“死”字触动了他的神经。
顾砚舟紧闭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,眉头皱得更深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。
我抓住机会,用勺子撬开他紧咬的牙关,将药汁强行灌入他的口中!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药汁呛入气管,他剧烈咳嗽起来,身体也随之痛苦地抽搐。
“大人!”碧荷和春桃吓得惊叫出声。
“按住他!”我厉声下令,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,再次舀起一勺药,趁他咳嗽张嘴的空隙,又一次灌了进去!
如此反复。
整整一碗药,灌得异常艰难。大部分洒落在衣襟和被褥上,染出大片深色痕迹,但也有一些终于进入了他的体内。
他的挣扎渐渐减弱,只剩下粗重灼热的喘息和低声的呻吟。
“再去熬一碗来!”我放下已经见底的药碗,对大夫说,“加些退热的猛药!他撑得住!”
大夫被我凌厉的气势震慑,连连点头,匆匆离去。
我重新拿起湿毛巾,更加用力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、脖颈和手臂,试图帮他降下体温。
34
“冷……好冷……”顾砚舟在昏沉中喃喃低语,声音虚弱而断续,身体微微颤抖着。
“快拿被子来!再加一床厚被!”我头也不抬地吩咐道。
厚重的织锦棉被被轻轻盖在他身上。
可他仍在颤抖,像是一个迷失在风雪中的孩子,本能地寻找温暖,蜷缩起身子,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“微儿……冷……真的好冷……”他的声音破碎又模糊,却带着某种深切的情绪。
微儿……
这个称呼,如同惊雷骤响,直击我心!
我的手瞬间僵住!
他……是在叫我?
在意识混沌、生死边缘之际……唤出的名字竟然是我?
不!
绝不可能!
一定是听错了!
或者,他呼唤的是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!
我强迫自己忽视那一声低语,忽视心中翻涌如潮的悸动,继续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。
夜更深了,第二碗加入了猛药的汤汁艰难地灌入他口中后,他的高烧终于开始缓缓退去。
呼吸逐渐平稳下来,紧蹙的眉头也慢慢舒展。
天将破晓时,他终于沉沉入睡,体温恢复到了正常。
我疲惫不堪,几乎虚脱,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望着顾砚舟那张依旧苍白却已无性命之忧的脸,我绷了一整夜的心弦才终于松了下来。
这时我才察觉,自己的手指始终微微颤抖。
我静静起身,准备离开这间屋子。
“别走……”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,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。
我的脚步一顿。
没有回头。
“微儿……别走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他的声音更加微弱,带着浓重的鼻音,还有……一丝哽咽?
对不起?
这三个字,像一根滚烫的针,狠狠刺入我的耳膜!
顾砚舟,你也有说抱歉的一天?
还是在这种神志不清、昏迷未醒的状态下?
多么讽刺!多么廉价!
我猛地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用疼痛压制心底汹涌而来的悲愤与……那一缕不该存在的酸楚。
我挺直脊背,没有回头,一步一步,走出了这个弥漫着药香与血腥气息的房间。
晨曦的微光从窗棂洒落进来,照亮了屋外青石铺就的小径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而我与顾砚舟之间,那段交织着血泪与恨意的纠葛,在经历了这一夜之后,仿佛变得更加复杂难解。
顾砚舟的伤势恢复得缓慢。
那一箭穿透肺腑,再加上随后的高热,几乎夺走了他的性命。
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,偶尔醒来,也极为虚弱。
我没有再踏入那间房一步。
35
那晚的失态,让我既懊悔又警觉。
我决不能再被他牵动心绪。
碧荷与春桃每日都会小心翼翼地向我禀报他的近况。
“大人今日饮了大半碗米汤……”
“大夫说伤势已有好转,但尚不能起身行走……”
“大人问起了姑娘……问您身子可有好转……”
我静静听着,脸上毫无波澜,从不作答。
只是每日煎好的药汤,我仍会命碧荷按时送去。
身体在药物的调养与相对安稳的环境中逐渐恢复。脚踝处的伤口已经结痂,胸口的闷痛也日渐减轻。脸色虽仍清瘦,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毫无生气。
力气也在慢慢回归。
我开始在庭院中活动筋骨,做一些简单的伸展动作。那段在黑水城历练出的、藏于纤弱躯体中的力量,正悄然复苏。
这日午后,我正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练习手腕的动作。
“吱呀”一声,小院的门被缓缓推开。
我以为是碧荷或春桃来送东西,并未在意。
直到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声音,带着几分虚弱和迟疑,在我身后轻轻响起:
“知微……”
我的动作瞬间凝滞!
缓缓转身。
顾砚舟站在那里。
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便服,外头随意披着一件墨色长袍。面色依旧苍白如纸,身形也比之前更加清瘦,站在那里,仿佛一阵风便可将他吹倒。
但他脊背挺得笔直,一如往昔。
阳光透过槐树枝叶洒落,在他身上映下斑驳光影。他望着我,眼神复杂,似有探究、愧疚、疲惫,还夹杂着一丝……小心翼翼的期待?
“顾大人伤势尚未痊愈,还是回房静养为好。”我收回目光,语气平静无波,继续活动着手腕,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。
顾砚舟并未离开。
他静静地注视着我,看我在阳光下舒展四肢,看我那曾被煤灰掩盖、如今仍能辨出昔日轮廓的侧脸。
“我们……谈谈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病后特有的虚弱。
“谈什么?”我停下动作,转过身,直视着他,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,“谈顾大人是如何大义灭亲,将我沈家上下送上死路?还是谈顾大人如何‘公正无私’,任由我沈家女眷流落朔方苦寒之地,自生自灭?”
我的话,如同浸过寒冰的利刃,毫不留情地刺入他最深的伤口。
顾砚舟的脸色顿时更加惨白,身体微微晃了一下。他扶住身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稳,眼底的痛苦再也无法掩饰。
“我知道……你恨我。”他艰难地开口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“我……不敢奢求你的原谅。但是……有些真相,你必须知道。”
真相?
我心里冷笑。
36
事已至此,还有什么“真相”能够扭转沈家满门覆灭、我在炼狱中挣扎求生的残酷现实?
“真相就是,”我冷冷地打断他,目光如锋利的冰锥般直刺向他,“沈家‘通敌叛国’的所谓‘罪证’,是你顾砚舟亲手呈递上去的!是你,将我的父亲和兄长推上了断头台!是你,害得我妹妹沉入沼泽,侄儿病死怀中,母亲含恨离世!顾砚舟,这些鲜血淋漓的事实,就是真相!”
“不是!”顾砚舟猛地抬起头,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情绪。声音陡然拔高,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剧烈咳嗽起来,“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他的咳嗽撕心裂肺,脸色苍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潮红,脊背佝偻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我冷眼旁观,心中毫无波澜。
甚至隐隐浮现出一丝扭曲的快意。
咳吧。
咳死才好。
他足足咳了好一阵子,才勉强缓过气来,用一方洁白的帕子掩住口鼻,再移开时,帕上赫然染着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!
他竟然咳出血来了!
我的心猛然一颤!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冷漠。
顾砚舟望着帕上的血迹,眼神黯淡了一瞬,随即化作一片深沉的绝望与决绝。
他抬起头,不再看我,视线投向远方虚无之处,仿佛陷入某种痛苦的记忆漩涡,声音低沉缓慢,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:
“是……弹劾沈家的奏折,是我亲自递上去的。”
“可那封所谓的‘密信’,并不是我找到的!是有人……趁我离开京城巡视漕运之时,偷偷塞进了书房的暗格里!连同那些伪造的证据一起!”
什么?!
我瞳孔骤缩,难以置信地盯着他!
“等我回京,一切早已尘埃落定!证据链严密,人证物证‘确凿’!圣上震怒!沈家……已然成了众矢之的!”顾砚舟的声音颤抖着,满是压抑的痛苦。
“是谁?!是谁陷害?!”我脱口而出,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刺耳!
顾砚舟的目光终于回到我脸上,那眼神复杂至极,交织着痛楚、愧疚,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?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。
最终,他缓缓地、艰难地,吐出了一个让我如遭天雷轰顶的名字:
“沈……知……蕴。”
轰——!
我脑中一片空白!
像被雷霆劈中般,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!
沈知蕴?!
我的庶妹?!
那个在前往黑水城流放途中,为了推开扑向大嫂的差役,被鞭子抽飞落入沼泽、尸骨无存的沈知蕴?!
“不!不可能!”我失声尖叫,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荒谬而扭曲变形,“你撒谎!知蕴她已经死了!她是为了救大嫂,死在了流放的路上!她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她没有死。”顾砚舟的声音低沉而冷酷,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丝幻想,“那个沉入沼泽的……是个假的。或者说,是她早就安排好的替身。”
“她恨沈家。”顾砚舟的眼神锐利如刀,似乎要剖开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,“恨你父亲的偏宠,恨你嫡女的身份,恨沈家给了她卑微的庶女出身。她更恨……恨我。”
37
他顿了顿,眼中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哀伤:“她以为,只要除去沈家,除掉你这个正室长姐,她便能……取而代之,成为顾府的女主人。”
“荒唐!”我浑身发冷,连牙齿都在打战,“这简直荒唐至极!她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本事?构陷当朝侍郎?伪造通敌密信?甚至潜入你的书房?!”
“她一个人,自然办不到。”顾砚舟的声音低沉如冰,“她的背后,是三皇子。”
三皇子?!
那个一直觊觎太子之位、与太子势同水火的三皇子!
顾砚舟是太子一党最坚定的支持者,是太子最信赖的左膀右臂!
“三皇子意图削弱太子的势力,而我……正是最大的阻碍。”顾砚舟凝视着我,眼神中满是沉痛,“他们选中了沈家,也选中了你那位心怀怨愤、又略懂手段的庶妹。以荣华富贵为诱饵,甚至……许诺她侧妃之位。”
“沈知蕴利用她对沈府的了解,借助她庶女身份的掩护,暗中传递情报,伪造证据。那份关键的‘通敌密信’,就是她模仿你父亲笔迹所写,再由三皇子的人,在我不在府中时偷偷放入书房。”
“等我发现的时候……一切都已经太迟了。”顾砚舟声音哽咽,透出深深的无力与悔恨,“弹劾的奏章已递上御前,圣上震怒,沈家……已无转圜余地。”
“我……我当时……”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,眼底尽是痛苦挣扎,“如果我当场翻案,说证据是假的,是被人陷害,只会被三皇子反咬一口,说我包庇岳家,甚至指控我才是通敌之人!届时,不仅救不了沈家,整个太子一派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!朝局动荡,后果不堪设想!”
“所以……你就决定牺牲沈家?!”我嘶声质问,泪水止不住地滑落!那是愤怒!是悲怆!更是被真相撕裂的剧痛!
“我没有选择!”顾砚舟的声音猛然拔高,带着绝望的咆哮,“我只能……只能顺着他们的‘证据’,坐实沈家的‘罪名’!只有这样,才能稳住局势,让三皇子放松警惕!我才能暗中搜集证据,等待反击的机会!”
“坐实罪名?!”我用一种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他,“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爹被斩?看着我大哥被害?看着我沈家的女眷被流放?!顾砚舟!这就是你说的别无选择?!你竟用我沈家全族的鲜血,铺就自己的权路?!”
“我已经尽力了!”顾砚舟的眼眶泛红,猛地抓住我的双肩,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生疼,他的眼神里布满血丝,夹杂着疯狂与苦楚,“我私下安排了天牢的狱卒,想保住岳父性命!可三皇子的人盯得太紧!我派人去边关营救,却晚了一步!骁哥……还有那些流放的人!我暗中安排人手沿途保护!但三皇子的人……还有黑水城的管事……他们阳奉阴违!我……”
“够了!”我猛地挣脱他的手,像躲避瘟疫般退后几步,泪水汹涌而出,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!
“全是借口!全是托词!”我指着他的脸,哭得几近崩溃,“顾砚舟!你永远都有理由!永远都有无奈!可结果呢?!我爹死了!我大哥死了!知蕴……就算她有错,也死了!允儿死了!大嫂死了!娘也死了!他们都死在流放的路上!死在你的‘不得已’里!”
“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?!能让他们复活吗?!能抹去我这一年的苦难吗?!”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,压抑已久的悲伤、委屈、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!
“你知不知道黑水城有多可怕?!你知不知道脚镣磨穿脚踝是什么感觉?!你知不知道看着亲人一点点在怀里冰冷是什么滋味?!你知不知道……知不知道……”我哽咽难言,巨大的悲痛几乎将我吞噬。
38
顾砚舟如同一尊石像般僵立在原地,脸色苍白如纸,眼中满是无措与深深的痛苦,仿佛此刻正承受着比我还沉重的折磨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他低喃着,声音破碎不堪,“我知道……说再多的对不起……也无法弥补……”
“一切都太迟了!”我抬起泪眼,目光冰冷而绝望,宛如寒潭深处的幽光,“顾砚舟,一切都太迟了!沈家的血已经流干了!我的心,也死了!”
“不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,不论真相如何,”我一字一句,语气如寒冰般冷硬,“沈家满门的性命,都与你脱不了干系!这一年来的苦难,都是你带给我的!我们之间,隔着血海深仇!永远无法化解!”
“如今,铁矿的消息我已经给你了。我的价值,也到此为止。”我擦去脸上的泪水,挺直脊梁,眼神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,“顾大人,请你放我走。”
顾砚舟的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,仿佛被我这句“放我走”抽去了全部的力气。
他望着我,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熄灭,只余下无尽的荒凉与……死一般的沉寂。
“你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声响,最终,只挤出一个沙哑、带着血腥气的字:
“……好。”
三日后。
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停在了小院门口。
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,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,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小袋碎银——是顾砚舟让青锋送来的路费。
我没有推辞。
这是我应得的。
顾砚舟没有出门送我。
他仍在养伤。
也好。
不见,才是最好的结局。
碧荷和春桃红着眼眶,将一包尚有余温的干粮塞进我手中。
“姑娘……您……您要保重……”
我点点头,接过干粮,没有多言。
转身,朝马车走去。
车帘被掀起。
一只骨节分明、略显苍白的手伸了出来,似乎想搀扶我上车。
是青锋。
我视而不见,自己抓住车辕,利落地登上马车。
动作干脆,没有一丝迟疑与留恋。
“姑娘……要去哪里?”车夫恭敬地问道。
去哪里?
天地广阔,何处才是我的归宿?
沈家已经不在,亲人也都离我而去。
我早已成了漂泊无根的浮萍。
“向南。”我放下车帘,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,声音平静如水,“一直向南。”
离开这片寒冷的北地。
离开这段充满血腥与痛苦的回忆。
马车缓缓启程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沉闷的轱辘声。
渐行渐远。
小院里。
顾砚舟静静地站在窗后。
他身着素衣,单薄如纸,面色苍白如雪,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。
他透过窗棂的缝隙,目送着那辆青篷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。
眼神空洞,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。
许久之后。
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滑落。
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他缓缓抬起手,捂住胸口,那处仿佛被剜去了一块血肉般剧痛。
比任何刀剑所伤都更深,更痛。
朔方城的春天,终于缓缓来临。
不知名的野花,在城墙根下怯生生地探出头来。
嫩绿的新芽,悄悄爬上枯枝的枝头。
风,依旧带着凉意,却已不再刺骨。
青篷马车驶出城门,踏上向南的官道。
车帘被风掀起一角。
我靠在车厢壁上,闭着眼。
没有回头。
完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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